文/邱慕天
近代以前,「中華」一詞與「漢(人)」的意思接近。中華民國建立後,「中華」和「中華民族」漸漸發展為指代整個中國的所有民族(族群)。──《維基百科·中華》
林書豪因為站在華人(Chinese)的身份立場上,對川普稱「中國病毒」的煽動言論加以抨擊,而在兩岸間聲望評價逆轉。
平心而論,他沒有提到台灣、講愛講和平、反對種族分化。然而台灣這邊抨擊的言論普遍是:他對被迫害的大陸家庭教會、新疆(東突厥斯坦)、西藏(圖博)無聲,只在多元自由的美國當「政治正確的人權鬥士」,「在中方影射病毒為美軍傳播時不說話」、只知討好人民幣、選擇性的公義說明了「極權面前軟弱無力的費拉基督徒」。
這些天整理並困囿於一些資料跟歷史論文,耙梳「中華」這個文化/民族/地理/政治概念的糾結、即今日所言之「中華」仍是基於一對清朝盛世藍圖(地理)+普世漢族文明(民族)的交疊想像。它在現代意義的起源,來自「滿清」這一個朝代的特殊:即「內亞」與「華夏」的交合。
▍滿清帝國:內亞與華夏交融的治世
「裔不謀夏,夷不亂華」──《左傳·定公十年》
「內亞」與「華夏」代表東亞大陸的游牧與農耕兩個文明社群,自長城建立阻隔以來,在關外與關內2000年不相融合。這中原華夏與四方戎夷的「華夷之辨」,卻在滿清八旗入關,精細的文化融合與再平衡下,出現巧秒的機轉。
« The Ch’ing period is significant…[as] geographically China could never have reached its present dimensions without the laborious, painstaking, and skillful work of empire building carried out by Manchu rulers between 1600 and 1800.
Since much of present-day China’s impact on the outside world is due to its size and the location of its frontiers, the contribution of the Ch’ing period to the formation of modern China as a geographic an ethnic entity is of the greatest significance. » ──何炳棣,“The Significance of the Ch’ing Period in Chinese History” , Journal of Asian Studies, Vol. 26, No. 2 (Feb., 1967), 189
「黑龍江地方,……此地人民,語音與我國同,攜之而來,可以為我用」──《清實錄‧太宗文皇帝實錄》,卷21,頁10,天聰八年十二月壬辰條
八旗的起源本為明代女真人出獵開圍之際臨時設立的「十人之總領」,努爾哈赤將之挪用發展成一套軍政體系,隨著他對女真族各部的征服兼併而不斷擴大,原為十人統領的「佐領」下可轄300人,5佐領上設「參領」、5參領上設「都統」,為1旗。1615年,努爾哈赤經吞併除葉赫之外的所有女真部落,也納入了蒙古族、朝鮮族、漢族、赫哲族、鄂倫春族、鄂溫克族、達斡爾族等等,在維持佐領編制的階層擴張時,也保持部族血緣的完整性。
早在入關前,女真人在東北即已發展出半農半牧的經濟面貌。八旗將士以耕養戰,「出則為兵,入則為民」,將圍獵出征的「游牧民族性」與農耕生活整合,把原先散居各處、互不統屬的部民整合在一個統一的組織當中,使得來源不同旗人成為了一個不易分裂的整體。這一套集軍事、生產和行政管理於一體的內亞最先進社會組織,對清兵入關和此後維持政局的穩定至為關鍵。
▍從八旗到湘、淮新軍
滿清入關之後,在漢地的統治基本上沿用明制,而八旗在行政隸屬上則獨立於這一體系之外,是為「旗/民分治」的政策,舉凡推行八旗制度、控制官僚組織、禁止滿漢通婚、 提倡滿洲語文、保持髮式衣冠、堅持軍事價值、維護滿洲禮俗等等,在在顯現清朝的「社會文化二元性」的特徵。然而隨著八旗人口的不斷增加,功能為職業戰士,閒散時卻無地可耕的旗人愈來愈多,部份八旗中低階的漢軍因此「出旗為民」。
如果說南宋是一個儒家漢人文化民族主義的偏安政權、而大元是內亞的蒙古族軍事征服下的多元文化帝國、大明是再以漢民族中心重建華夷秩序,則滿清是真正在康熙擁抱漢文化後,失去了他們可以回歸的滿州文化原鄉,與華夏揉合成命運共同體,既鋪墊、也限制了中華現代共和的想像與實際。
滿清中後有幾場重大的變亂:雲南回變、陝甘回變、湖廣發跡的太平天國、新疆回變。其中陝甘、新疆的舉事主要是民族主義性質(回民),雲南回變與太平天國則託宗教之名義建立起政治體,廣納原本非穆斯林和非基督徒加入,並進行神權組織和宗教教育。然而他們都沒有現代化的基礎和制度上的現實性:雲南起事的杜文秀曾想得到緬甸英國代表的支持未獲,太平天國則在列強考察後直接被放棄。當列強一面與滿清貴族爭奪東亞的主導權時,一面轉而支持後起漢人領袖的湘、淮軍幫大清穩住控制」。
▍諸夏:軍閥之不可得
我以為「諸夏」在近代中國曾有的最好型態,就是這些地方軍特色的軍閥政治。曾國藩、李鴻章、左宗棠等幾位名臣在幾波「平亂」中崛起,左宗棠爭討甘肅新疆對回人的血洗,在當今中國歷史上被認為是為中華帝國的保疆英雄。
慈禧光緒愚蠢地倚靠義和團與八國聯軍宣戰時,從山東袁世凱到兩廣李鴻章的「東南互保」,出現了民初北洋軍閥的雛形。然而軍閥不是國家,原不具備政治、經濟、文化、社會、民族認同複合的「想像的共同體」特色。儘管民國北洋政府時期確實是近代中國最有文化朝氣、最接近先秦思想大開的時刻,但也是因為此時高舉著代表五族共和五色旗有著其精神與希望,還未曾被那黨國不分的列寧式政黨換下來成為文化大一統和思想改造的工具。
民初諸夏立國之不可得,在於華夏文化鎖國而積弱太久、現代化撬開國門來得太凶太烈。沒有民族精神統合的的華夏地方,在海洋政權的日本與大陸政權的俄羅斯兩股現代勢力交火中,只有被分化而淪為傀儡附庸和代理人的角色。
無論是庚子拳亂後,或民國北洋時期,當地方政府通電獨立時,未曾有西方國家支持其獨立──聯省自治曾經作為一個中國現代化迷人的選項,但在日俄都想經營中國大陸的野心下,西方無疑是基於更多方的利益考量才不願中國分裂。日後國民黨與共產黨成為蘇聯先後選中扶植的代理,現今我們在溥儀的親日滿州國和汪精衛的上海中華民國親日政府前加上的一個「偽」字的習慣,也不過是當日本海洋勢力最終退出大陸後,由贏家書寫的正朔罷了。
▍大中華:漢文明主體的壓迫
明朝朱元璋試圖繼承蒙古帝國基業時遭遇的文明衝突問題,在民國試圖繼承清朝時同樣發生。因為漢文化不像滿蒙,施行少數民族的貴族封建。它量體龐大的人民躍居政治主體時,其文化民族主義會吞噬它治理周邊的彈性。古時的天朝對於周邊的異族文化並沒有征服統治念頭,只有稱臣納貢或成為自治權的藩屬國。
然而在「內亞滿族」和「漢族」文化生活融合的歷史基礎上,「大中華」取而代之,成為將「中國固有領土」統一的意識形態緊箍咒。
回族與維吾爾與漢族之間的民族仇恨從未從公義解決,「新疆」是晚清在左宗棠的血洗征服之下,才被納入版圖治理。「西藏」自古不屬於華夏文明;蒙古自元末蒙古族北退之後,有其自己緊密的文化實體。「五族共和」無法保障漢族以外少數民族的文化多樣性,也無法讓國家在取消帝國型態後擁有向心性。
正如孫中山在1921年3月6日論民族主義(關於中華民族和五族共和)之講話所指出:
“五族共和 ”…根本錯誤就在這個地方。…藏人不過四五十萬,蒙古人不過百萬,滿人只二百萬,回教雖眾,大都漢人。講到他們的形勢,滿州既處日人勢力之下,蒙古向為俄人範圍,西藏亦幾成英國的囊中物,足見他們皆無自衛的能力,我們漢族應幫助他才是。
…本黨尚須在民族主義上做功夫,務使滿、蒙、回、藏同化於我漢族,成一大民族主義的國家。…積極的民族主義,不能籠統講五族,應該講漢族的民族主義。…滿、 蒙、回、藏…即無自衛能力…,仍賴我們漢族…做個中心,使之同化於我…。仿美利堅民族的規模,將漢族儘管擴為中華民族,組成一個完全的單一民族國家。
這一層區分我認為在分析今日的「文化中國」和「政治中國」心理是極為有效的。
「政治中國」是一種地理上征服的,滿清盛世1316萬平方公里的疆界,那是中國「固有領土」。我們忽略它曾是中華帝國「征服」而來,只記其後又被(俄國)奪去,或是外國勢力「策反」進行住民自決。在我們的中國夢之中,唐努烏梁海、海參威、釣魚島、外蒙古,無一不標記著「國恥」,等待著地理上的主權光復。
▍「漢文化民族」的中華民族
當年鄂圖曼帝國崩潰後,土耳其只能放飛中東和阿拉伯,用民族主義保住小亞細亞,可對於小亞細亞範圍中亞美尼亞人的屠殺和對庫德族的鎮壓,仍是至今無法反平的不公。這樣,實踐中華民族之民族主義要求的,就需要更大範圍的、更強制的思想和政治暴力。
至此,「大中華主義」便在「文化中國」在「政治中國」的雙重界定中,發揮了它對彼此的掣肘:對內,由於「政治中國」以佔據絕大多數的漢族社會為主體和統治階層,它失去了滿人治理時對文化的敏感度和對他族的多元包容性,也不斷打壓著「漢地九州/內地十八省(China proper)」的在地文化認同(如方言、鄉音、少數民族、宗教)。
對外,這個敘事要反抗其他強權和強勢文化(白人/西方)的壓迫,則一直在召喚擁有「漢」特徵(黑眼睛黑頭髮黃皮膚、說漢語、用漢字、過春節…)的 diaspora「團結在一個偉大的復興敘事下」。正如梁啟超界定他發明的中華民族論時所說:「凡遇一他族而立刻有『我,中國人』之一觀念浮於其腦際者,此人即中華民族之一員也。」(《梁啟超全集》,張品興(主編)。北京:北京出版社,1999,vol.6, 3435)
如同 AIPAC 對巴勒斯坦阿拉伯人遭逢的政治暴力是無感的;海外只有「文化中國」經驗的人,會感受不到「政治中國」內在敘事的壓迫,。這一點終究會讓台灣社會,與其他海外華人社會拉開距離。中華民國在台灣呢,正是很幸運地,在海洋力量的屏障下,得以在內政日漸安穩的道路上,啟蒙人民、平抑歷史、和平移交政權,在多元和現代的折衝下漸漸形成安置靈魂的方向。
▍走過中華道路的民國
我的海外經驗使我依然可以體同川普口中 « Chinese virus » 所繫的 stigmatizing ,可是對於今天台灣輿情幾乎一面倒地不再把自己跟 « Chinese » 相提並論,我又完全不感意外。這要說是台灣反中媒體帶起民粹風向有成也罷;然而我更加看到的是:「中華」這個標籤,反而是在所謂文化內涵可以真正發展起來的地方,才逐漸失色。
「中華」打從被創造起,就它是一個政治、文化、種族、地理的複合標籤。海外華人可以只取其種族或文化之意加以認同,或以某種「思鄉」的眷戀抱而守之。然而中華民國台灣曾經三者都有:台灣是認真地實踐過「中華」之能指後、與對岸其方面意義爭奪中華正統之話語權後、長出了新的一代,在共同生命經驗中、對文化開發更新而擁抱至認同的人,才來決定這個「中華」對自己的意義。
只是在這個過程中,我們又因為「政治中國」的挾持不被允許稱「中華」(「世上只能有一個中國」,又因為「文化中國」的挾持被要求一輩子要認同「中華」;以致於台灣對於這樣的認同要稱作什麼,雖還沒有一致的意見,但它勢必需要一個別的名字、別的框架來定義這個「小中華」。
▍高壓政治:文明的不自信
海外華人的問題是,「漢文化民族」視野下的「華裔」文化身份認同中,在現代中華的語境下便難免會被政治提款,因為大中華敘事會不斷地要求兩種認同的資本能夠互相交易移轉。然後弔詭地,當海外華人愈多地朝「華裔身份」認同,就愈只能在其移居地外保持一種 diaspora 的位階,也只能再回頭將尊嚴寄寓在中華民族的偉大復興。
從NBA變成CBA球員會製造出這種轉化的氛圍,華人在馬來西亞成為一種詭異的「中華膠」,也是掉入了這種情結。因著文化或族裔認同而被政治提款,這並不是林書豪或特定誰的錯。因為梁啟超發明這個上層敘事從一開始就是為了統治(「統」之「治」之)的政治目的。比起道德缺失,我更願意將之視為一道認識論陷阱題。
它讓我們從生命經驗出發的「下層敘事」時而停擺,從而想要快速投入那個「上層敘事」而獲得一種集體的融入/榮辱感。毋怪它會很高興「全世界都開始說中國話」(文化同化/征服),卻沒有等量的氣度祝福自己族裔中的個體走進其他的文化認同(血緣綁架)。
這就是「政治中國」與「文化中國」交賊的真實面貌。它太沒有文化安全感。在西洋的現代化道路前它曾經被很多洋務知識份子視之為糟糠;共產黨在歷史中曾經輕易地就發動對這文化中的根除滅絕。如今同一個政權的繼承人試圖在推行宣揚這個「文化」的優越,不過是如過去歷朝歷代中央集權的政府一般,為求統治的方便罷了。
這樣的政治領導人並不是那種真正活出傳統又為文化創建內涵的精神領袖,而是那種除了真空的權力思想別無一物的掌權者,在其治下產生的費拉順民的一代人。有識之士知道中國在現代化面前亟需 soul-searching,但那不是在大興文字和思想禁區的政治氛圍下有可能做到的。
這些堆疊的問題就像是壓力鍋,不去面對,就只有不斷地將壓力向「外敵」輸出、擴張,才能給自己的合法統治買贖時間;每個跟它接觸的文明都會因此感到警戒和害怕。
▍被血緣綁架的政治認同
──這樣講或許很傷感情,自己若不是經過很久的思想辯證,也講不出這種看似很忘祖及跳脫的話。然而正因如此,我自不認為是當「華人」成為「基督徒」,就能自動擁有「上帝視角」看通這個中華國族敘事的外強中乾;而是考察或經驗過猶太-基督教之現代文明生活洗禮的人,才會感知異狀。
舉例而言,當美國人團結在「愛國主義」旗幟下而戰的時候,他們保護的是一種信念價值、一種生活方式。但是當「中國愛國主義」產生的時候──就以現在的「病毒起源敘事」話語權之爭為例,它居然一樣要訴諸血緣綁架和恐懼。
因為血緣和相貌遭受到歧視,是很多海外華裔共有的生活經驗。就連在2012年我書寫林來瘋報導時,從這個角度介紹他的奮鬥敘事,也能在台灣受眾當中引起很大的共鳴。但數年之間,港台愈來愈多人有意識地將自己決絕於「中國/中華」的標籤之外,那正是因為港台華人真正要發展出精緻化的在地認同時,東亞文明窪地那個「政治中國」的狹隘就洩漏出來。在新疆用文化滅絕、對台灣用武嚇、對香港不給開放普選。
我們很難得知,究竟是華夏人民(在先秦以降)精神韌性的匱乏,使它可以被極權和文革洗滌、被資本主義收編,再又被「大中華主義」這種晚近的發明欺騙,還是說它只是周邊巨大的張力催逼下,彎曲而曲折地,還在進行一場適合於自己的現代化道路實驗。
(就像中東一般,因從不能絕於外力的干擾,我們對於伊斯蘭在現代化轉型自存的能力,有的只是各種局部實驗和各種猜想。)
若按照魯迅的說法,也只有士大夫為主體的漢族能夠在歷史解釋上將自己被亡國奴隸的歷史稱作「文化同化/漢化」的精神勝利。但這也確實是基於「華夏」作為一文化民族的量體和韌性;它是一個從政治現實裡無中誕生,又不斷被重新定義的東西。
──它不應該被貼上病毒標籤。但那些今日想要全面在「政治、文化、種族、地理」給予它大一統定義的人,只怕隨著時代的向前而很難再完整地保有它。
參考資料:
- Qing dynasty in Inner Asia
- 滿州國:從高句麗、遼金、清帝國到20世紀,一部歷史和民族發明/劉仲敬(台北:八旗,2019)
- Ping-ti Ho, « The Significance of the Ch’ing Period in Chinese History. » The Journal of Asian Studies, Vol. 26, No. 2 (Feb., 1967), pp. 189-195.
- Evelyn S. Rawski, « Presidential Address: Reenvisioning the Qing: The Significance of the Qing Period in Chinese History. » The Journal of Asian Studies, Vol. 55, No. 4 (Nov., 1996), pp. 829-850.
- Ping-ti Ho, « In Defense of Sinicization: A Rebuttal of Evelyn Rawski’s ‘Reenvisioning the Qing' » The Journal of Asian Studies, Vol. 57, No. 1(Feb., 1998), pp. 123-15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