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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名義基督徒」與「離婚率」:美式福音派社會學與公共神學之現象探究

文/邱慕天

▍一、掛名基督徒現象:房間內的大象


過去十多年 Pew Research Center 等機構曾做過幾次有代表性的大型統計,顯示美國「基督徒」的離婚率與世俗一般人無異。然而這樣的結論並無考量美國高達70%泛基督信仰認同中,有大量「掛名基督徒」參水的情形。

Wilcox & Williamson (2007) 引用Sweet & Bumpass (1996) ,發現在拉出「信仰參與活躍度」作為鑑別項目、並且將「年齡、性別、種族、教育程度、地區」變項鎖定後,「活躍的天主教徒」離婚率低於大眾平均值 31%、「活躍的新教徒」35%、「活躍的猶太教徒」97%。[1]

Wilcox & Williamson (2007, p.50) 此數據對比下驚人之處,在於保守新教的「名義基督徒」離婚率(變項校正)同時多出社會平均20%、「名義猶太教徒」離婚率(變項校正)多出社會平均53%、整體猶太教徒(變項校正)多出社會平均39%。

當然,這份數據呈現的結果包含一定的「倖存者偏差」與「逆向排除」的效應。對離婚數據進行「年齡、性別、種族、教育程度、所在地」也不是公共神學認定上凸顯「信仰外在表現意義」的核可做法;「教義的傳遞」與「個人的理解和內化過程」與「年齡、性別、種族、教育程度、地區」,往往具有無法分割的表裡性——這正是公共神學進行探究的大前提。

——意即,我們必須同時考慮:保守婚姻價值的基督教信仰社群,也程度上同時塑造「婚姻不美滿者」難以被接納融入的文化閉環,用罪惡恥辱感及對再婚設立攔阻,嚇阻離婚(以及婚外懷孕的墮胎)[2]。

白話地說,假若「夫妻失和」、「無法幸福攜手參加聚會」,要是憂懼於人前露面的恥辱、在牧者講台時常被攻擊羞辱,自然會識趣地淡出會籍,而不會在「活躍教徒」的統計調查中被認列。

要推論證明「活躍的基督宗教信仰實踐」,有助於婚姻家庭生活的美滿,我們需要更多的社會科學資料辯證。

▍二、保守信仰社群,離婚挑戰更大:一關鍵——「早婚」

然而更值得注意的是2014年刊載於 American Journal of Sociology 上 “Red States, Blue States, and Divorce: Understanding the Impact of Conservative Protestantism on Regional Variation in Divorce Rates”(GlassLevchak, 2014)一份統計調查的解釋[3]:

美國共和黨執政、保守新教社群佔比高的內陸社區,「基督徒離婚率」事實上依然相當高。最大的相關因素在於初婚年齡以及青年單身率,遠較民主黨的都會區「早」及「低」——

當年本人24、25歲前往芝加哥三一神學院唸書,同齡段主要來自美國大中西部的白人同學,高達3、4成比例要不已婚、要不就在25歲之際已有預備走入婚姻的對象。人生中第一位交往對象,也是在這志同道合的海外環境中遇見。

確實這票同學們,在經濟並不特別豐厚的條件下,用厚實的信仰社群與美德彰顯了至今我依然可作證的婚姻。 然而在美國福音派預備教牧領袖人才的旗艦神學院校所經驗的」上層現實」,並不是社會統計學告訴大家的故事。

在中西部白人區的教牧禾場,早婚其實是美國福音派婚姻觸礁的高危因子。

保守社群對「安全性行為」(避孕措施)的倡議消極以待,強烈反對墮胎、又鼓勵婚姻與多生。在年輕人的「性衝動」與「性試探」卻是不分族群地普世而真實下,為「」而所催促的早婚,逆向拉高了早婚族群離婚的風險機率(GlassLevchak, 2014, 1007-08, 1028-31)。

從美國青少年健康縱向研究 (Add Health) 拉出的在 1994 年、 2008 年兩波接受訪談的2321位年輕美國人數據顯示保守新教家庭長大的信二代,女性初婚年齡為21.85歲、男性為23.43歲。

Glass et al. (2015), 133

然而在這個「新教保守派信二代」這個族群中,我們竟發現女孩子當媽媽的平均年齡,還結婚登記還要早!(橘圈:21.64歲生產頭胎、21.85歲結婚。)不難比對出「先有後婚」的案例猖獗,遑論「婚前守貞」在保守基督徒當中的推行成功率。

There was essentially no additional elevated risk of divorce in the most religiously conservative counties, once risk through earlier transitions to adulthood was controlled. But even in these counties, early transitions to adulthood created a positive indirect effect of conservative Protestant concentration on divorce.

In all models for all outcomes, personal conservative Protestant affiliation results in disadvantage: earlier ages at first marriage and first birth, lower likelihood of completing college, and lower personal earnings in the current period. (GlassLevchak, 2014, 1028-31)

▍三、傳統婚姻的外部性衝擊:晚期資本主義經濟與流行文化

反之,藝文、商業與高科技產業重心的東西岸都會地帶,美式保守福音派的信仰氛圍稀薄。個人主義的生涯實現,將締結婚姻的時間推遲或彈性鬆綁;晚婚多分子關係同居單身貴族生活等型態,雖同樣是傳統家庭價值消減呈現出的客觀實質面向,技術上並不會反映於離婚率統計。

The positive effect of the [religiously] unaffiliated rate on divorce is also dramatically reduced in model 3, …explained by the greater incidence of cohabitation as the [religiously] unaffiliated proportion grows.
(GlassLevchak, 2014, 1023. Emphasis mine.)

美國白人30歲前少子無婚、未婚同居生活形態,自21世紀最初開始,已有明顯的地域性。地域的經濟與文化分布,又能進一步解析出此泛基督教社會的公共神學認知陣營及其裂縫。(Lesthaege & Neidert (2006))

讓這些保守清教社群早婚青年撐不下去的外部性因素,與文化自由派高舉的進步價值是並進的。數位流行文化的全球性傳播帶來更為普遍的性試探、青少年早期的性接觸提早。中西部製造業外包中國的經濟全球化,使「丈夫單薪又妻子多生」的清教核心家庭更難於在地維持。

「低教育程度的年輕夫妻」於液態變動、信息社會下,缺乏適應資源…種種世俗物質「外力」阻抗下,保守基督教縱然是從真誠敬虔而非偽善出發的神學價值,也會難以堅持兌現而自我翻車,更遑論向廣大的「世俗外圈」推廣或產生太多吸引(GlassLevchak (2014), 1008; Lesthaege & Neidert (2006), 670-74 [4])。

施加這種「外部性」的是人類在經濟利己的物質性。保守基督教信仰墨守成規以致於慌亂無措面對地,並非其自身黑鍋。但持續漠視外部性條件分析、大打道德文化戰爭,是不足夠智慧的回應。

正如《美國社會學期刊》兩名研究者宣告:美國保守新教徒地區的「青年成家」,在全球化資本主義大潮中逆勢而行;而他們創建來鞏固老派家庭婚姻的護家盟一類社會機制,卻弔詭地成為不利於年輕人在當代美國社會下維繫婚姻的「豬隊友」。

[T]he contemporary economic context within which most young people form unions and bear children materially rewards those who wait the longest to choose lifetime partners and accept the responsibilities of parenthood. The early transitions to adulthood in areas dominated by conservative Protestants thus are at odds with the emergence of a global capitalism. (GlassLevchak (2014), 1011)

(GlassLevchak (2014), 1033)

(更多積極倡議,參見邱慕天(2021),〈人口與社會動能:重構護家愛台的保守主義論述(2021修)〉,中第9節至第11節之公共神學申論。

該文編修後受邀轉刊於《承光学会》,但持後自由的修正路線看法,認為即是英美基督教右派中最美好的德性傳統,在當前科技文明與經濟條件結構下也無法期待被天真複製。)

▍四、使婚姻得到支持的「特種神學信念」

《美國社會學期刊》論文按照縣郡的人口統計回歸分析,在「集體宗教信仰表達」與「地方離婚率」統計,由於未能在「個人虔信」程度上呈現變項,美國家庭研究所Charles E. Stokes 回應文有一段值得參考。

他拉出美國青少年健康縱向研究 (Add Health) 於1994年至2008 年間持續接受官方調查的年輕美國人為樣本,其中以「第三波調查(2001-2002年,受調者25歲以下)」表態已婚、第四波調查(2007-2008年)已表態離婚者,進行信仰類型的分組比較。

當中「名義新教徒」的短期離婚率(short marriages and early divorces)呈現為所有族群類別中最高(29%);而活躍新教徒,即使有「傾向早婚/教育程度低/單薪又多子」這項當代社會的維繫家庭婚姻的文化信念劣勢,也將早期離婚率顯著摁在了全國平均線(22%)以下。

divorce rates by religious group
Source: https://ifstudies.org/blog/findings-on-red-and-blue-divorce-are-not-exactly-black-and-white/

更為明顯是,「新教保守派以外」的泛基督教群體(這包含天主教、主線新教宗派、摩門教…等) 中參與活躍度高者,早婚觸礁機率只有12%。

美國縱然有高達70%名義上的泛基督教徒,人民「初婚/離婚率」卻高踞在可怕的36%左右(每一次初婚內政登記,對應著0.36次離婚內政登記)。堅定的「無神論」,甚至與「天主教」攜手並進,是能顯著降低離婚率的宗教信念體系(21%),還勝過表態是「重生得救的福音派基督徒」(27%)。

Source: https://www.maselliwarren.com/2014/05/29/religions-most-likely-to-get-divorced/#_

地區研究發現,全美「初婚/離婚率」表現最好的紐澤西州,恰巧具備如下特色:天主教興旺的重鎮(家庭價值強)、人均收入為全國最前段(鄰近紐約市、社經因素的失婚不利因素被排除)、初婚年齡晚(受教育程度高/先立業、成家、更世故明智的婚配與擇偶)。

哈佛社科訓練背景的美國情感婚姻教育家 Shaunti Feldhahn 在她的統計中,找出了婚姻與信仰的積極相關。

婚姻幸福美滿的夫妻,過半(53%)肯定「上帝是他們婚姻最重要第三者」做出積極回應;相較之下,掙扎於婚姻的夫妻僅 7%。

▍五、新教保守派家庭價值的觸礁頭號冰山:拂音派與名義基督徒

維吉尼亞大學的國國婚姻項目主任社會學研究者W. Bradford Wilcox 在2007年統計揭露,「活躍的保守派新教徒」比世俗大眾離婚率低 35%,但保守新教社群的「名義基督徒」,離婚率比世俗大眾高出 20%。

Glass et. al. (2015) 在《社會潮流》的論文耙梳了同一份美國青少年數據庫,著重在美國保守新教環境長大子女的「拂音派」(exvangelical)與「維持信二代」的生涯狀態。

這批接受健康縱向研究的樣本中的青少年在2008年收第四波收資料時介於 26-32歲之間。其中保守新教的「信二代」(長大後維持原信),女生雖然有本文前面說的「先有後婚」現象(平均生子年齡早於成婚年齡),然而進入初婚的比例高達77%(早期離婚率 16%計)、懷孕生子的比例在67%,尚能保護子女長大的親情環境。

然而從「新教保守派」轉出的女性族群,生子比例(45%)居然呈現高過初婚率(44%)的逆趨勢。在Glass et. al. (2015) 研究中發現,「拂音派」青年男女如果後來信仰的選擇是轉入其他主線基督教派,男性收入有望大大提高,早期婚姻觸礁的比例也會大幅降低、趨近「活躍基督徒:其他宗派」的類別(12%)。

然而離開保守新教又未連結其他信仰社群的「名義基督徒」,高達3成的「早期離婚率」與女性中 45%的生子比例、教育程度與收入都低,將製造出最多「父母離異」或「單親撫養」的危機子女。

▍六、結論與呼籲

世俗進步價值倡議者以晚婚多分子關係同居單身貴族多元成家,取代了過去美國保守社群所重視的家庭價值(一夫一妻、一生一世;生養眾多、遍滿地面),卻也同時在「宗教/家庭信念」較能真誠貫徹。

反之,「名義基督徒」和「拂音派」青年已經構成保守福音派教會最大的文化、牧養,和傳播陷阱。他們成為家庭的高風險群體,福音派教會文化的失能難辭其咎。

個別保守福音派教會機構酷愛高舉名人見證、向流行基督教靠攏,以為如此就是對後現代社會的文化反攻或「公共神學調適」;這類「福音外交」一次次遭慘痛打臉。

在名人基督徒的婚姻家事醜聞撕裂時,我們看到兩造個案諮詢的心理師、委任的律師、合作的公關。然而論理最該在第一線被倚重的調解員——當事人經常團契的「資深基督徒」、為其主婚和分餅、在信仰背書見證的「教會牧者」,當下又是在什麼樣事上積極呢?

過去遊走在名人基督徒夫妻身邊,不乏人前十分信仰高調的資深教友名人,此刻正竭盡所能閃躲和新聞撇清、迴避公開道義承當。另一類喜好蹭熱的公關牧師或教會傳媒,每每以「名人見證」為可蹭之機,醜聞爆發人設崩塌,便火速下架文字影音見證、神隱躲避風頭。

個人認識有領受流行文化異象的牧者,對名人舞台見證十分低調慎重、多做少說;我對他們懷抱崇高敬意。然而,炒短線收割、把福音機構與事工當成「名利場」一般地賭博式經營的教師,向來未曾絕跡。
試問,當「過去不負責任信仰背書、出事厚顏薄情轉身切割」的拙劣行徑,一次又一次在互聯網時代現形,究竟誰在承受這些虧損?

▍七、末了的審判與寄語

社會學數據已經我們嚴謹指出,有四大關鍵支柱對於「高品質親密關係」與「家庭建造」具備決定性。教牧為年輕人預備這些條件,是我在本文以為明智的公共神學前景:

  1. 願景清晰且有受挫復原力的品格門徒養成
  2. 足以應對現代社會專業素養
  3. 物質經濟方面的向上路徑
  4. 紮實跨世代和同儕社群情感支持

針對美國保守福音派社會學的研究證實,當一名「認真敬虔福音派」的護家盟,並不是什麼悲慘糟糕的人生信仰選擇——它的養成環境在 2)、3) 是弱項,但至少 1)、4) 兩點還是世俗圈子比不上的。

可怕的卻是在這環境中成了一名從未能被真實的福音建造餵養的「名義基督徒」——一種是被流行包裝後的基督教品牌,被「名人見證」所吸附進入教會的「名義基督徒」、一種是從小被「基要信念」的灌輸耽誤的品格靈性塑造與智性養成。

「名義基督徒」青年在 1)、 2)、3) 、4) 等條件被嚴重虧負,從而遭遇生涯困頓、道德失足的個案居多,卻還要被歸咎個人信心不足或蹉跎愚昧導致失敗,引為恥辱。——要是你曾見過一個個靈魂幼苗如此墜落,你我豈能對那至今一路絆倒人的假師傅莫不作聲?

基督徒的生命承受失去一切——失去性生活、失去婚姻生活、失去物質生活、甚至失去性命,都早已當然覺悟;卻獨獨不該失去那誠實面對自己的勇氣。有天,我們都必須向主交出生命的帳本。

▍Reference

[1] Wilcox, W. Bradford & Williamson, Elizabeth (2007), “The Cultural Contradictions of Mainline Family Ideology and Practice,” in American Religions and the Family, edited by Don S. Browning and David A. Clairmont (New York: Columbia University Press.

[2] Mullins, Larry C., Kimberly P. Brackett, Donald W. Bogie, and Daniel Pruett. 2006. “The Impact of Concentrations of Religious Denominational Affiliations on the Rate of Currently Divorced in Counties in the United States.” Journal of Family Issues 27:976–1000.
[3] Glass Jennifer, Levchak, Philip (2014). « Red States, Blue States, and Divorce: Understanding the Impact of Conservative Protestantism on Regional Variation in Divorce Rates, » American Journal of Sociology. 119:4, 1002-1046

[4] Lesthaeghe, R. J., & Neidert, L. (2006). « The Second Demographic Transition in the United States: Exception or Textbook Example? » Population and Development Review32(4), 669–698.

[5] Glass, Jennifer L. & Sutton, April & Fitzgerald, Scott T. (2015). « Leaving the Faith: How Religious Switching Changes Pathways to Adulthood among Conservative Protestant Youth. » Social Currents. Vol. 2(2) 126–143

(本文藉美國保守福音派的家庭價值危機,對華人教會示警:誠實面對「名義基督徒」存在於保守福音派中的「流行基督教文化工廠」、「恐性教育」等封建道德相映衍生的弊端。華人福音派較未有美國保守派重鎮「早婚」和「輕忽高等教育」等現象;然而信仰社群的「社會力」在年輕華人基督徒也相應地較白人福音派社群更弱。

此乃個人心力無償的傳道及研究思考之作。筆力有限、詞句未能詳盡潤飾之處,還望邀請集思與廣涵,共同訂正和塑造群體的信仰實踐規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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