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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以色列「黃金年代」的大衛王朝,不曾存在

文/邱慕天

希伯來聖經被高舉的 Davidic dynasty,歷史實證從未如猶太人或錫安主義人士想像中的那樣是一個豐盛世代與黃金王朝[1]——它堪堪只達成了一個足以「預表」將來的信心結構、指向「未來」的 messianic kingship。

– 〈論神聖性的位移

▍一、考古推翻以色列聯合王國字面認定


史實上,大衛/所羅門王朝並不存在任何可見可觀的區域影響力。聖經記載大幅高舉渲染了這個政權的榮耀——解釋經文如此「誇大現實」的書寫目的,是聖經神學家的任務。

公元前十世紀的大衛和所羅門身為文治武功鼎盛的古近東新興政權的偉大君主領袖,其人其事當在迦南地/巴勒斯坦鄰邦各國外交歷史紀錄有案。關於他們的戰爭功績、所建的宮殿城郭、器物貿易,也古文物出土的呈現也當十分豐富。

至少,按照聖經記載按圖索驥去找,絕對不會錯?

Who moved King David to number Israel?

大衛作為公元前 10 世紀猶大地的統治者,由於挖掘出來異文化碑文佐證,人物實存性不太受疑。但來自不同學派陣營的考古學家激烈爭論的是公元前 10 世紀「聯合王國」的存在、規模、型式。

以色列國防軍事參謀長也丁(Yigael Yadin)在1950年代以色列建國後退役專門從事錫安主義考古。他在米吉多,哈措爾和基色入手三座歷史名城,試圖發現大衛王和所羅門時期的主城遺蹟。這三個聖城都有非常雷同的防禦工事和大門構造出土後,他將之界定給了大衛和所羅門王。保守福音派聖經學者,和錫安主義人士對此深信不疑。

直到也丁去世後,考古學家反覆檢視出土的證據質疑也丁,為了錫安主義意識形態,將許多不屬於大衛時期的歷史文物武斷地定在公元前10世紀的文物,以建立一個「聯合王國盛世確實存在」的國族迷思。

如今,來自考古挖掘和聖經學術越來越多證據顯示,以色列於公元前10世紀不存在強盛一統的聯合王國。學者表示,至今沒有任何積極證據指向大衛王朝創始人的耶路撒冷政權規模,有超過猶大台地上千人小城邦的跡象。

The United Monarchy: Was it, and when?
以色列王國時期的歷史,聖經字面解讀,與學者考古後進行批判鑑別的認知,有相當落差。從中辨析聖經文學的寫作意識,會是比「無誤論」與否的爭辯來得有獲益。 來源:國土報

好消息是:強盛一統的古以色列聯合王國,確實是肯定存在過的。但它的時間點,則是在距離大衛有200年以後的時光,並且那個王的名字,叫耶羅波安二世。

公元前8世紀上半葉的耶羅波安二世(r. 788-747 B.C.),是古以色列國勢顛峰的君王。他所率領的政權,同代的外交對手多半稱為「暗利王朝」。

▍二、以色列正朔「暗利王朝」、申命風格的摩押石碑

Jezreel—Where Jezebel Was Thrown to the Dogs · The BAS Library

在東西向來往大道耶斯列谷地上(32°33′28.27″N 35°19′40.63″E)的堡壘遺址,則有力地證明了被聖經判定爲惡王的暗利(r. 885–874 B.C.)曾經建立了非常強大的王朝。學者威廉森(Hugh Williamson)認為它不僅具有軍事功能,而且還具有政治功能:這是一個非常明顯的宏偉公共工程的宮苑遺址,透露出社會控制和合法性宣稱的王國治理。

19世紀下半出土了的米沙石碑(c. 840 B.C.),更詳細地講述了以色列「暗利家族王朝」勢力如何「長期占領壓迫」摩押土地的北部地區。碑文摩押王米沙訴說了〈列王記下〉3章北國以色列與摩押征戰的平行記載:

摩押人到了以色列營,以色列人就起來攻打他們,以致他們在以色列人面前逃跑。以色列人往前追殺摩押人,直殺入摩押的境內,

拆毀摩押的城邑,各人拋石填滿一切美田,塞住一切水泉,砍伐各種佳樹,只剩下吉珥‧哈列設的石牆;甩石的兵在四圍攻打那城。

摩押王見陣勢甚大,難以對敵,就率領七百拿刀的兵,要衝過陣去到以東王那裡,卻是不能;

便將那應當接續他作王的長子,在城上獻為燔祭。以色列人遭遇耶和華的大怒【或作招人痛恨】,於是三王離開摩押王,各回本國去了。

—〈列王記下〉3章 22-27

然而根據米沙碑文,這段發生850 B.C. 附近的戰役以摩押成功光復北邊領土為結局。摩押王米沙不僅並非以太子為牲祭給基抹(Chemosh)神,以此激發摩押人發憤戰到最後一兵一卒、靠以色列人主動罷工才慘勝,更是從暗利王朝的尼波(Nebo)之地「奪來耶和華的器皿,呈現在基抹面前」。

米沙寫道,摩押的尼波之地當初會落在以色列王暗利手中,是「基抹」對於摩押人的不忠「感到憤怒」的天譴。然而基抹神決定與他立約、祝福願意一心敬畏神的他,要將尼波交在他手中、並將以色列人趕出——這文學模式就如同曉喻以色列先知的耶和華或舊約中的申命記。

米沙起兵反抗奪回摩押失地、征服了以色列在約旦河外的要塞和城鎮,這段征戰的歲月十分之長久,由於碑文的長度和細節像是一本史冊,我們可以想見這是一份摩押王的政治歷史回顧。米沙講述了他屠滅尼波全地人口(“herem”)、不留餘種——這與聖經中對敵人的「聖戰」用字概念一樣,代表不願貪戀異文化戰利品的苦力、美女、牲口,以免宗教文化的純淨和心志被腐蝕。

When God was not so great: What Yahweh’s first appearance in history, in Moabite stele, tells us about early Judaism
保存在巴黎羅浮宮的米沙石碑 Image Source: Philippe Fuzeau

米沙石碑顯示了摩押的神學信仰相當地「崇高」且「進步」、沒有多神的「混合主義」、更沒有「獻嬰兒」(兩者都是古迦南傳統信仰的落後特色)。反之,〈列王記〉中米沙成就遭貶低、人格被醜化,而猶大王約沙法未被米沙在意的邊緣人物,經文卻藉先知以利沙的話語給它拉抬了一番:

於是,以色列王和猶大王,並以東王,都一同去繞行七日的路程;軍隊和所帶的牲畜沒有水喝。

以色列王說:哀哉!耶和華招聚我們這三王,乃要交在摩押人的手裡。

約沙法說:這裡不是有耶和華的先知嗎?我們可以託他求問耶和華。以色列王的一個臣子回答說:這裡有沙法的兒子以利沙,就是從前服事以利亞的【原文作倒水在以利亞手上的】。

約沙法說:他必有耶和華的話。於是以色列王和約沙法,並以東王都下去見他。

以利沙對以色列王說:我與你何干?去問你父親的先知和你母親的先知吧!以色列王對他說:不要這樣說,耶和華招聚我們這三王,乃要交在摩押人的手裡。

以利沙說:我指著所事奉永生的萬軍耶和華起誓,我若不看猶大王約沙法的情面,必不理你,不顧你。

—〈列王記下〉3章9-14

▍三、新亞述帝國背景下的古以色列

近年的科學碳14測年法證明了,米吉多(Megiddo)、夏瑣(Hazor)、基色Gezer) 這些被也丁當成所羅門成就的城防建設,都是公元前9世紀北國的勢力證明。但是,聖經〈列王記〉卻對此隻字不提,反而暗利被提及是在撒瑪利亞山上建造了撒瑪利亞城,而撒瑪利亞人被後來猶太教視爲宗教混合與文化風俗的罪惡後裔,也與〈列王記〉上下,把北國以色列所有的君王都評價為「行不正的惡王」有意識形態關係。

以色列考古泰斗芬克爾斯坦(Israel Finkelstein)和如今聖經的歷史鑑別學者多數認為,聖經關於以色列南北王朝的紀錄在公元前 7 世紀後期猶大王約西亞(r. 640-609 B.C.)統治被主導了編修。約西亞讓文士如此重編和評價歷史的用心為何呢?

以色列王國/暗利王朝早期的周邊勢力,有亞蘭城邦(今敘利亞,c. 1200-900 B.C.)、新亞述帝國(今伊拉克、敘利亞,911-609 B.C.)、非尼基城邦勢力(今黎巴嫩,1200-750 B.C.)、烏拉圖(今亞美尼亞,860-590 B.C.)。

當暗利王朝於西元前9世紀之始興起時,北邊大馬士革的亞蘭政權是主要競爭對手,北國與之抗衡只能維持「四六」至「三七」開。

新亞述帝國第三任君主亞述納西爾巴二世(Ashurnasirpal II, r. 883–859 BC) 重手打壓了亞蘭人,但對海上貿易為主的非尼基、迦南境(以色列人)未行征服破壞,僅要求臣服上稅。

西元前9世紀下半開始,在當今黎巴嫩境內的非尼基城邦文明,成為以色列人於建築、貿易、經濟、民生最重要的輸血管。

非尼基城邦如亞發(Arvad)、比布魯斯(Byblos,聖經中的迦巴勒)、貝魯特、推羅、西頓各自獨立自治,在文化上聯合但並非統一國家。

新亞述帝國在第三世的撒縵以色三世( Shalmaneser III r. 859–824 B.C.)時推上顛峰,但就在他死後帝國陷入長達80年的政局不穩和內鬥。

亞蘭大馬士革政權在 796 B.C. 被亞述元帥擊敗,給予北國以色列掙脫掌控政治獨立的契機。耶羅波安二世執政(788-747 B.C.)下,北國以色列發展擴張,享有了40年所謂的「太平盛世」。建立申典史觀的聖經鑑別學者諾特(Martin Noth)稱之為「以色列黃金年代」(Noth, M. (1960). The History of Israel. 2d ed.; New York: Harper & Brothers, 250)。

新亞述帝國直到提革拉毗列色三世(Tiglath-Pileser III, r. 745-727 B.C.)於 745 B.C. 結束內亂,新亞述帝國邁上第二段的百年勢力高峰,一舉消滅了之前以懷柔納貢對待的非尼基文明,與北國以色列。

撒縵以色五世(Shalmaneser V, 727-722 B.C.)出手征滅以色列後,北國臣民大量南逃。南國的中興君主希西家王(r. 716-687 B.C.)積極接收大量北方官僚難民、聆聽先知建言於境內進行耶和華一神信仰的宗教淨化改革,團結集體向心力。這些內政工作,加上他一面擴建耶路撒冷城防、一面於 705 B.C. 成功聯合非利士、埃及、推羅組成「反亞述陣線」的外交努力,讓猶太國在701 B.C.一役逼退了圍困耶路撒冷城的亞述犯境大軍。

列王記下18至20章大筆重墨描繪了希西家與亞述王西拿基的這段傳奇交鋒。

所以,耶和華論亞述王如此說:他必不得來到這城,也不在這裡射箭,不得拿盾牌到城前,也不築壘攻城。

他從哪條路來,必從那條路回去,必不得來到這城。這是耶和華說的。

因我為自己的緣故,又為我僕人大衛的緣故,必保護拯救這城。

當夜,耶和華的使者出去,在亞述營中殺了十八萬五千人。清早有人起來,一看,都是死屍了。

亞述王西拿基立就拔營回去,住在尼尼微。

一日在他的神尼斯洛廟裡叩拜,他兒子亞得米勒和沙利色用刀殺了他,就逃到亞拉臘地。他兒子以撒哈頓接續他作王。

—〈列王記下〉19章32-37

希西家對以賽亞說:你所說耶和華的話甚好!若在我的年日中有太平和穩固的景況,豈不是好嗎?

希西家其餘的事和他的勇力,他怎樣挖池、挖溝、引水入城,都寫在猶大列王記上。

—〈列王記下〉20章19-20

另外,包括1830年尼尼微出土、現存於芝加哥近東博物館的「西拿基立角柱(Sennacherib Prism)」,也描述了亞述這場出師不利的戰爭和對希西家的評價。權威聖經考古學者馬扎爾(Amihai Mazar)贊:「圍繞希西家王這段時期的古近東出土文物證據,最是豐沛且立體,多虧於這些多維度的辯證,我們得以窺知古近東文明的政治神學、世界觀、族群恩怨與外交關係。」

亞述王西拿基返回尼尼微後,於690 B.C. 刻下的西拿基立角柱。 (Image source: Galyn Wiemers/Generation Word Bible Teaching Ministry)

▍四、耶羅波安二世:所羅門的真正原型人物?

當約西亞王掌權時,亞述帝國已顯露頹傾的樣貌——亞述巴尼帕爾(Ashurbanipal, r. 668-631 B.C.)被稱作是該帝國朝代最後的能君。對繼承了北國以色列正統性猶大國,此刻正是有機會擴張/復興得回故民所在的一切故土——而以色列人最大的疆界,正是耶羅波安二世時期。

Map of the Assyrian empire at its greatest extent during the reign of  Ashurbanipal (668 BCE - 627 BCE) : r/dragonutopia
亞述巴尼帕爾(r. 668 – 631 B.C.)時,新亞述帝國擴張來到顛峰。 但在他晚年健康不濟之後,龐大的帝國漸次分崩離析,在20年的期間多番易主而治,最後被巴比倫推翻。約西亞王的猶大中興,正得益於亞述巴尼帕爾的駕崩與亞述衰退。

猶大王約阿施的兒子亞瑪謝十五年,以色列王約阿施的兒子耶羅波安在撒瑪利亞登基,作王四十一年。

他行耶和華眼中看為惡的事,不離開尼八的兒子耶羅波安使以色列人陷在罪裡的一切罪。

他收回以色列邊界之地,從哈馬口直到亞拉巴海,正如耶和華─以色列的神藉他僕人迦特希弗人亞米太的兒子先知約拿所說的。

因為耶和華看見以色列人甚是艱苦,無論困住的、自由的都沒有了,也無人幫助以色列人。

耶和華並沒有說要將以色列的名從天下塗抹,乃藉約阿施的兒子耶羅波安拯救他們。

耶羅波安其餘的事,凡他所行的和他的勇力,他怎樣爭戰,怎樣收回大馬色和先前屬猶大的哈馬歸以色列,都寫在以色列諸王記上。(〈列王記下 14:23-28〉)

聖經〈列王記下〉耶羅波安二世的記載,讀來語氣矛盾、文字拗口。既要控訴了他的罪惡、在宗教純淨和敬前干犯了耶和華,然而耶和華又使他穩穩在位41年之久,揀選他為以色列人民困局中的拯救者,添力讓他能夠征服從死海地區到大馬士革等「以色列邊界之地」。

顯然,列王記的史觀/史官並不想把任何榮耀歸給耶羅波安二世,然而對於他的文治武功、統治了廣大領土,又無法否認歷史記憶。於是使用理由是:耶和華不忍以色列人受苦,就是看在百姓可憐的面子上,讓耶羅波安二世文治武功亨通順利、救拔興旺人民於戰敗屈辱和困頓中。

考古證據表明,耶羅波安二世的軍事擴張達到了今日敘利亞南部和約旦北部的伊爾比德。芬克爾斯坦指出,這些地界被約西亞編給大衛和所羅門所謂聯合王國,但我們不能被誤導。因為這些敘利亞南部和約旦北部遺址都顯示:以色列人屯墾勢力在公元前 8 世紀才首次進駐於此

耶羅波安二世不是「收回」以色列故地,他是「拓展」了以色列的新疆界。但西元前7世紀書寫王國歷史的猶大國史官,刻意將這些成就描寫歸給大衛之子所羅門——一個在相關史料和文明遺產上找不到痕跡的傳說架空人物。

「所羅門從未統治過這些領土,我們中的許多人都同意這實際上是對公元前 8 世紀耶羅波安二世王國的描述,」芬克爾斯坦指著那些強調所羅門盛世的聖經記載說,「泛以色列意識形態本身,確實能以耶羅波安二世的40年盛世為實存根基,但於以色列國不復存在後,由被猶大國嫁接於自身,並進行歷史記憶的意識形態挪用。」

▍五、古以色列:被先知譴責、被猶大史觀負評的一段過往

耶羅波安二世時期出土的希伯來文陶片,有些提字是「獻給提幔(Teman)的耶和華,和他的亞舍拉」和「撒瑪利亞(Shomeron)的耶和華和他的亞舍拉」。

Image source: https://www.news.com.au/technology/science/archaeology/profoundly-significant-3000yo-drawings-bombshell-religious-claim/news-story/10ccab0a09120a91b087b87d933882fc
1975年在  Kuntillet Ajrud 考掘出土名為一 Pithos A 的陶罐殘片上,刻有「耶和華和他的亞舍拉」字樣,位於一組鮮明的人物圖像上方。人物顯示了一對戴著王冠和手牽手的夫婦。 左邊的身材比右邊大,並​​標示出突出的陰莖(有一辨別是尾巴)。他的同伴標示出小小的兩點乳房,為一明顯的女性角色——儘管在她下體處採用最敏感的拓印方式,似乎也有似尾巴或陰莖的突出,但多半認為是沒有。

這基本又呈現了聖經〈列王記〉的記載:以色列人在耶路撒冷王室和祭司帶領下進行耶和華一神信仰統整以前,民間對耶和華的認知和緣起是十分雜亂、以迦南女神亞舍拉為妻,這個則傳承自更早的亞摩利人宗教神話。

芬克爾斯坦表示,聖經將所羅門王國描述為極其繁榮,從阿拉伯到黎凡特北部利潤豐厚的貿易網絡,都以其為中心。但這更符合耶羅波安二世在位時的現實。考古發現表明,在西元前8世紀,以色列與希臘、塞浦路斯、埃及,甚至敵人亞述帝國的貿易都十分繁榮。但在公元前 10 世紀,在耶路撒冷只是個部落村莊、猶大一點也不興旺。

換句話說,編纂《聖經》的猶大抄寫員似乎很有可能將耶羅波安二世的以色列的邊界和繁榮作為一個古老的、神話般的聯合君主制的模板。

「耶羅波安二世真實歷史上的身影絕對比聖經中呈現的樣貌更加雄偉,」希伯來聖經專家、法蘭西學院和洛桑大學教授羅默(Thomas Romer)贊同,也認為後來猶大統治時期的編纂者,將屬於耶羅波安二世記憶的形容往更久遠、可以追塑到南方家譜的領袖——即大衛/所羅門/耶羅波安一世身上堆放了。

在聖經〈列王記〉、〈歷代志〉,分別有33次、2次提到文獻引用了〈以色列諸王記〉。學者斷定當北國知識份子與貴族南逃亞述之時,帶過去的包含書寫下的以色列王國史。約西亞令人編纂的〈列王記〉、〈歷代志〉,揉合了南北兩國的歷史為一,同時對於原本〈以色列諸王記〉的內容加上了宗教道德寓意的褒貶。

從經文對於暗利、耶羅波安二世、亞哈、希西家等君王的記載,以及考古上的發現對比,更能幫助我們看到文字記載背後可能透露的宗教教化意圖。

對當時猶大國而言,北國以色列的滅亡是民間宗教道德敗壞、社群精神文明沒有集中向心力、領袖只憑靠外在器物與軍事裝備,輕忽了屬靈、屬氣、屬天向度的緣故。

這也幫助我們看到聖經凸顯大衛故事的真正意義。

▍六、尋找歷史大衛/所羅門:南方曠野的笛聲線索

大衛作為神授權立約的以色列君王,考古上最重要的側面證據是1994年出土、以非尼基字母刻寫的「但丘石碑(Tel Dan stele)」。這個碑文內容提及了亞蘭王擊殺了「大衛王室」的約蘭,即以色列「亞哈王之子」。

The Tel Dan Stele

這段出土內容與〈列王記上〉19章、〈列王記下〉10章亞蘭王哈薛(Hazael,  r. 842-796)事蹟對應,可能證實歷史上的大衛王確實有聯合以色列與猶太南北支派的功績,並且在外交上為強鄰所認知。

進入21世紀以來,古近東考古團隊在以東亭拿谷地(Timna Valley)的古埃及銅礦區,發現了可能是大衛/所羅門盛世的關鍵線索。這個已經有 6000多年歷史的的冶礦基地遺址,在西元前10世紀的時間點有著驚人的活躍文明。

在最大的一塊冶礦台地(被稱為「奴隸山丘」)上,學者鑑測出了以東上層階級飲食、華服衣和其他生活物品——有些顯示是來自數百里外的地中海區域貿易而來。

亭拿谷地有一個公元前十世紀發達的冶銅台地,曾經有科技貴族進駐、周邊架設城防居高臨下,堪稱最早古近東的「高科技矽谷」。

亭拿谷地周邊是沙漠地區,水果種子、黎巴嫩紫色染料衣服在這裡的出現,是昂貴進口貿易的證據。

根據聖經〈撒母耳記下〉和〈列王記上〉,以東是在大衛及所羅門底下稱臣。

於是大衛在大馬色的亞蘭地設立防營,亞蘭人就歸服他,給他進貢。大衛無論往哪裡去,耶和華都使他得勝。

大衛王又從屬哈大底謝的比他和比羅他城中奪取了許多的銅。

大衛在鹽谷擊殺了亞蘭(或譯:以東,見詩篇六十篇詩題)一萬八千人回來,就得了大名;

又在以東全地設立防營,以東人就都歸服大衛。大衛無論往哪裡去,耶和華都使他得勝。

西元前10世紀的大衛如果說是帶領希伯來部落與非利士人征戰的英雄、是聯合部族的領袖,那麼也充其量是在短期間內一種鬆散部落聯合的型式(confederation)。

但只要看到以東如肥羊發達的冶銅經濟,則這名率領以色列人征戰的「土霸王」絕對不可能錯放過。

大衛父子以在該場地「收保護費」加上負責供輸銅礦提供貿易「抽成」,以此讓耶路撒冷的新興政權在全以色列境的支派成為共主——這是一個結合了所有證據的完美解釋圖像。

▍七、游牧的召喚:隱身器物定居文明下的大衛王

20世紀以來,聖經考古學界,執著大衛、所羅門聯合王國的證據,必然有著石頭結構的大型宮殿城防、永久定居點大量人口生活的器物遺址為佐證。

這驚奇地為我們發掘了被聖經刻意埋沒的「暗利王朝」和耶羅波安二世。但同一時間「大衛王朝的繁榮」則被認為是古今猶太教錫安主義的後來虛構和吹噓。

不同學派爭論著某些文明遺址的證據是否應該被追溯到公元前10世紀。這在亭拿谷地埋頭的班尤素夫(Erez Ben-Yosef) 看來,可能帶著一種不自覺的是「貝都因偏見」 (Bedouin bias)。

貝都因人是在阿拉伯曠野與沙漠的遊牧民族,居住在帳棚裡。如果古以色列的大衛民族更多地出埃及記原型希伯來人那樣於曠野會幕敬拜、商隊行旅、放羊畜牧的帳棚生活型式,那麼考古執著的那些大型城郭和定居點,自然不可能找著。

游牧寄居型式,一點也不代表經濟、技術或政治實力落後;亞利安人、蒙古人、突厥人都在歷史上證明帳棚游牧民族的高效,以高度紀律的部落聯盟和開展出無邊巨大的游牧型帝國。

班尤素夫在以東人的冶礦作業找到了一個高度先進和經濟發達社會的運作痕跡——並且它可以是沒有大型硬體權力中心支撐的。如果以掃後裔的以東人是這樣的型態,有沒有道理是:那個以色列聯合王國的文化,也正是這種型態?

耶路撒冷的大衛城不雄偉、當時的以色列全地也沒有像樣的經濟中樞和堅城,因為這群擁有了希伯來身份的以色列人,就是一群習慣住在帳篷裡、飄移的牧民。

於是他們為押沙龍在屋頂上支搭帳棚,押沙龍就在以色列眾人眼前,與他父親的妃嬪親近。(撒母耳記下 16:22)

那時,以色列人已經逃跑,各回自己的帳棚去了。(撒母耳記下 19:8)

在那裡恰巧有一個流氓名叫示巴,是便雅憫人比基利的兒子。他吹號角,說: “我們在大衛的身上無分, 在耶西的兒子身上無干, 以色列人哪!各回自己的帳棚去吧!(撒母耳記下 20:1)

以色列眾人見王不依從他們,百姓就回話給王,說:「我們在大衛中有甚麼份呢?我們在耶西的兒子中沒有產業!以色列啊,回你的帳棚去吧!大衛啊,現在你顧自己的家吧!」於是,以色列人都回自己的帳棚去了。(列王纪上 12:16)

▍八、帳幕中的牧笛聲:我且要住在神的殿中

從古到今,以色列人尊崇大衛為彌賽亞信仰和國族精神統一的表彰記號。

但很明顯,大衛王的以色列沒有「王國」等級的中央行政系統、城池建設、文字官僚。歸給大衛/所羅門軍事成就的疆界也不被證實。它堪堪只達成了一個足以「預表」將來的信心結構、指向「未來」的 messianic kingship。

聖經紀念這個領袖的家譜、紀念他與創造宇宙主宰的立約。因為這個傳奇的領袖大衛,他的心很大。他不以鐵車或鎧甲為軍事的倚靠,只以牧童的機弦對抗非利士的巨人。甩石是他拿手的絕活、游牧是他天生的身份。

ArtStation - DAVID & GOLIATH

草莽男兒的慨善精神,不以堅固城郭與宮殿的錦衣玉食為心志腐蝕。典章與律例為他所不詳;舞蹈和赤誠卻是他敬拜上主的自然語言。

他一生征討,神與他同行。他曾有機會為耶和華建造殿宇,但神卻要他記得那漂流的年歲,說:我在會幕般的帳棚裡,與你同行。

詩篇23篇 〈大衛的詩〉

耶和華是我的牧者,我必不致缺乏。
使我躺臥在青草地上,領我在可安歇的水邊。
他使我的靈魂甦醒,為自己的名引導我走義路。
我雖然行過死蔭的幽谷,也不怕遭害,因為你與我同在,你的杖、你的竿都安慰我。
在我敵人面前,你為我擺設筵席,你用油膏了我的頭,使我的福杯滿溢。
我一生一世必有恩惠、慈愛隨著我,我且要住在耶和華的殿中,直到永遠。

▍Reference:

大衛部分:

耶羅波安二世部分:

所羅門部分:

猶太民族史與神話文學部分:

▍English Abstract

External archaeological evidence is deemed necessary in particular to establish historicity of King David (and King Solomon more so in this case):

1.
King David and King Solomon are biblically portrayed as the founding leader of a budding dynasty regime in the ancient Near East. They are not of some folklore legend that can excusably be left out by his political contemporaries and totally forgotten by his immediate political offspring.
It is thus duly expected for such powerful kingly figures to be conspicuously mentioned in the diplomatic historical records of neighboring powers. If all we have were only Israel’s redacted writings and mythologized account about them, while their international counterparts dipicted a starkly different picture concerning the political stage’s basic power structure, then we got a big problem.

This is exactly what happened to King Solomon (but fortunately not King David). It stands to reason if King Solomon was heading such an overpowering Hebraic monarchy in the entirety of 9th century B.C. Southern Levant, then the New Assyria in the north, the Phoenician city states in the north west, the Hittites, the Arameans, and the 21st dynasty of Egypt in the south, as well as the Babylonian rulers and Elam in the east must have dealt and reckoned with it through whether trade, war, diplomatic negotiation, or tribute. Ample reference about his 40-year-long domination must be easily available.
King Solomon has, however, left not a single mark of these kinds, as if he was a figure made up out of thin air only by Judas’ much later official historians to serve a certain political ideology.

2.
Specifically, the existence of King David for sure has a few telltale signs found in external evidence, but it is obvious that with the lack of central administrative system, the dearth in numbers of fortified cities and urban centers of economy, and with the nonexistence of literati or literary conventions that can make the authorship attribution of the great majority of Wisdom literature to the 10th century B.C. kingly household not linguistically anachronistic, we must conclude that the ancient Israel did not have a « united monarchy » as conservative Abrahamic faith practitioners normally would conceive it.

Archaeologists from opposing camps still fiercely debate the size and power of Jerusalem in the 10th century B.C.E. but so far there is little hard evidence that the founders of the Davidic dynasty ruled over anything larger than a tiny city-state in the Judean highlands

Strong evidence in « Dan » suggests that from « Dan to Beersheba » is accurate at all only during Jeroboam II’s reign (c. 788-747 BC). Dan’s excavated layer corresponding to Iron age A has a tellingly non-Israeli origin. Evidence of trade routes also excludes the possibility that Israelites during the so-called David/Solomon’s reign would have a commercial port like Dan or have that ship building technology for that function to begin with. Dan’s layer proves the case that the Israelites first settled in the port city at around early 8th century B.C.

3.
Worse, the historical depictions of the united monarchy is not alone in its objective implausibility in the Hebrew Bible. Details about the three Abrahamic patriarchs, the 400 years of enslavement in Egypt, the narratives of the Exodus event and Joshua’s Canaan conquests, and the 430 years of Judges, are all painted with legendary colors and cannot be interpreted at face value as « real events ».

– Here we are not even talking about the supernatural events that contradict a naturalist worldview. We don’t really have to be a naturalist to be archaeologically informed. But here we are referring to the inherent difficulties and contradictions that can harm the Bible’s integrity if we are to take the majority of pre-exilic scriptural accounts as literally and historically accurate.

ANE archaeology is thus introduced to facilitate a fairer and more reasonable judgement for sound exegesis. It is for Bible teachers to locate a more proper context in order to decipher the passages’ nature of composition or underlying ideologies. It is for theologians to make a plausible case for their inclusion in the books which ancient people considered divine.

In short, David is a real historical figure- king may be. It is likely that he was a valiant southern ‘Apiru warrior that later rose to be the head chieftain of ancient Israelite’s (loosely aligned) tribal confederation, but « a King David who can pass on the throne of a prosperous united monarchy in its centralized form to his son Solomon » is nowhere [yet] near to be established as objectively true.

3 réponses sur « 古以色列「黃金年代」的大衛王朝,不曾存在 »

[…] 本帖摘要以色列《國土報》2019年5月一篇重要專訪。原文主要引據推論聖經《列王記》中關於所羅門榮華的記載,實際上是北國以色列盛世君王耶羅波安二世(Jeroboam II)的歷史功績記錄和記憶的移植,用作意識形態目的。版主日前寫了一篇文章,納入本篇文論據為重要參考之一,只是不採納其較為世俗和負面的詮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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