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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牟宗三看當代[鍵盤]知識份子的命運(邱慕天)

「鍵盤知識份子」在臺灣網路文化中,是諷刺許多「靠在線上匿名打字留言,推理與評論事件」的民眾。

隨著網路世代的開展,我們的社會誕生了許多新的族群。新興的虛擬公民論壇,使輿論可以自由串連,卻也造成資訊的價值日益被稀釋、傳統資訊提供者「發覺社會脈動」的斥侯角色被弱化。這時,一群「鍵盤知識份子」出現了。這個詞泛稱那些欠缺一手資訊管道和嗅覺,卻愛在屏幕後面嚼舌根、權衝專業的網路公民。

「鍵盤知識份子」可以代換為「鍵盤某某專家」:在網上高談闊論「阿基師」用廚餘做魚湯料理的人被譏為「鍵盤大廚」或「鍵盤小當家」;隨著前陣子日本台籍留學生情殺案的媒體報導熱心議事的網友叫做「鍵盤偵探」、「鍵盤柯南」。說得一嘴好球的「鍵盤球評」、說的比唱的好聽的「鍵盤聲樂家」、在社會鬥毆新聞前吹噓武勇的「鍵盤李小龍」等等。

這群人不屑那些藉由窺探庶民生活來發稿的記者,如今無法拔下「鍵盤」,必須與自身被貼上的標籤奮戰。

其實,他們曾經有過一個很好聽的名字:「氣節之士」。

  約末40年前,著名的新儒學大師牟宗三從發表一場題為《中國知識份子的命運》的大學演講。他將知識份子分為四種等級:一、傳統知識份子。二、縱橫俾闔之士。 三、氣節之士。 四、幫閒之士。.他說,以往中國知識份子沒有獨立的參政管道,假使不參政,而傳經授業、出孝入悌、移風易俗、上達天德,在社會上還是能受人尊重的。

假使要參政,就不可能避免被歸類的命運。荀子說的「俗儒、陋儒、賤儒」,一是指戰國以來「縱橫俾闔之士」,即當今的政客。二是東漢黨錮之禍與明末東林黨之類的所謂「氣節之士」。三則有所謂「清客」,就是寄食於王公大人的門下之客;如戰國春申、孟嘗、信陵、平原這養士四公子門下的食客;清客也就是所謂幫閒之士,忙,你幫不上,只好幫閒。

顯然,以如今社會之開放多元,牟宗三提出的四個類型早已不侷限於傳統治世之知識份子,而可以擴及到文化社稷領域。

「縱橫俾闔之士」可比為科學、藝術、經濟、外交等各行各業中懷抱熱情、以拾級登上權力核心的主幹人物。如東林黨人的「氣節之士」則是抽離制度權力核心的左派監督者,他們借重公眾論壇集體發聲及議論,如同過去東林書院每年一大會,每月一小會,成為江南談論國事的輿論中心。這些人體現為從前國民黨專政時期的致力於辦報辦雜誌的黨外人士、從教授職提早退休而才網誌上論政批判教育的彭明輝、對古典音樂見解精深而時常撰文針砭樂界的策展及政策弊病的焦元溥、還有臺灣PTT、Mobile 01上的鍵盤名嘴以及意見領袖(中國的凱迪社區、百度、新浪、天涯也可見這樣的社群)。

然而真正讓多元民主社會失衡的,卻是最後一種叫做「清客」的人物:知識份子和社會公眾人物失去了自己的獨立地位,也無法守住本分發揮專業及特長,只能藉由製造議題、炒熱與消費議題和名人從而發達。

臺灣有許多的名嘴、揭弊天王、按鈴申告大師,都在這個範疇,即為牟宗三口中的心術不正的幫閒清客也。

在運動領域,有人堅守本分成為具有風範與專業身手的一流運動員,有人傷後不得志成為和諸多知名運動員和演藝名人沾親帶故以獲得名利的幫閒之士。在文創和藝能界,有人本分地磨練才藝和推出好作品、熱心公益和愛惜羽毛以成為社會楷模和專業肯定,也有人淪為靠著緋聞、裙帶關係、羶色腥話題而發達的通告藝人。

照牟宗三的說法,這些人在幫閒、不是幫忙;他們沒能填補社會的需要和缺口,卻霸佔缺口、並在缺口上架了一個平台持續攪和。幫閒之士也許不邪惡,卻因為口才和自我行銷能力遠勝過專業能力,而容易和價值淪喪、無法自我監督的媒體沆瀣一氣,所作所為是「唯恐天下不亂」。在加劇社會分化的同時,他們對自身所領導的受眾並沒有太多深層的裨益。

這或許是台灣民主特有的亂象。因為假使主流媒體大報能夠如多數歐美大報一般專業,那麼各行各業的「清客」要炒作,便只能「屈尊俯就」那些八卦小報和不入流的電視台。這樣,或許「氣節之士」的公眾音量和論述品質能被調高,達成更成熟的民主和社會平衡。

然而台灣記者開始與鄉民無界限,正是從媒體在網路時代中缺乏自知與自律開始。諸多主流媒體「記者」大量從庶民的八卦言談、網路上的素人文字影音創作、Youtube上網友的「行車紀錄器」翻抄與再製新聞題材,將道聽途說、片段,與膚淺的資訊供應給消費者咀嚼、反芻。

這些追逐八卦、勾結政客、討好鄉民的媒體人(記者、名嘴、公眾人物),已經成為了臺灣公民社會的最大的「幫閒集團」。

劣質與缺乏控管「資訊」,就這樣每天無時無刻地流入及回流到公民論壇。我們本期待一代受過高等教育的中堅知識份子,在蓬勃的網路資訊平台中,驅逐劣幣。

不幸的是,這個被當作污水處理廠的地方,卻沒有淨化污水的能力。過往「氣節之士」所集結的東林書院,如今被齲生一大群憤世嫉俗的「鍵盤酸民」的公眾平台所取代。 它們不再能滋養理性和獨立批判思考的中堅左派。在「縱橫俾闔之士」和「清客」的雙方夾擊之下,這些自成一格的「氣節之士」成了十足的「社會反指標」。他是一大群反主流人士,所作所為卻談不上半點實質社會影響力;常在網路上群情激昂地「萬人響應」,到了需要現身的變革關頭卻只有「一人到場」。

「言行的不一致」(口嫌體正直)、無法離開鍵盤,以及不能獨立思考、欠缺「媒體識讀能力」,是過去的「氣節之士」與今日「鍵盤酸民」、「鍵盤知識份子」最大的差異。

美國後殖民文化學者薩伊德(Edward Said)曾主張:「今天的知識分子應該是個業餘者,身為社會中思想和關切的一員,有權對於甚至最具技術性、專業化行動的核心提出道德的議題,因為這個行動涉及他的國家、國家的權力、國家與其公民和其他社會互動的模式。此外,身為業餘者的知識分子精神,可以進入並轉換我們大多數人所經歷的僅僅為專業的例行作法,使其活潑、激進得多;不再做被認為是該做的事,而是能問為什麼做這件事,誰從中獲利,這件事如何能重新連接上個人的計劃和原創性的思想。」

如今鍵盤知識份子「業餘化」(amateurism)有餘,卻沒有根植於專業領域所啟發中心思想和倫理價值。他們將沒有營養的垃圾資訊全盤吃下,賣弄不成熟的「專業知識」在網路熱門論壇譁眾取寵,與劣質媒體聯手促成垃圾言論在網路公民論壇的爆炸。

在臺灣,這群人以受過高等教育的大學生、研究生、社青為主,尤為人痛心。從傳統的期待看,他們應當要成為真正的知識份子,卻因為專注力過多且過早地移向電視新聞、網路頻道、(匿名與虛名制的)社交平台等新興媒體,以致於在真實社會中的左派行動力被削弱和消耗。

他們和第一類型「傳統知識份子」的衣缽傳承已被「網溝」(net gap)切斷,在本質上逐漸成為另一種喜好清談、Kuso的「幫閒集團」。人們稱「教改失敗」,亦不過是對一代人的現象觀察之後結果論的說法。

從牟宗三看當代[鍵盤]知識份子的命運,這似乎是一個無法逆轉的現象。但這個尚未被正視的危機,極可能在不久的將來進一步加劇公民社會的失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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